培育隱形冠軍是我國打造制造強國的關鍵任務。
本文根據作者在2019年5月26日中信改革發展研究基金會暨中信改革發展研究院第四屆年會上所做的專題演講整理而成。本文原載《經濟導刊》2019年第7期。
我國在基礎領域的全球差距不斷拉大。在制造強國指數上,中國結構優化指數已連續兩年下降,與美國、德國、日本依然存在較大差距。2013-2017年,我國基礎產業(主要包括:基礎零部件、數控機床、儀器儀表產業)增加值占全球比重從11.54%跌至6.92%,與美、日、德的差距拉大,核心基礎零部件(元器件)、基礎材料、基礎工藝的制約性日益凸顯,已成為制約我國建設制造強國的最大瓶頸。
中美貿易摩擦讓大家真正發現,基礎領域是誰也繞不過去的坎兒。從世界發達國家的工業發展史來看,只有基礎產業不斷變強,才會有整個產業的快速發展。
德國制造業的經驗表明,“隱形冠軍”是制造強國的重要標志之一,也是制造強國的基石。培育隱形冠軍是我國打造制造強國的關鍵任務。
工業基礎是制造強國繞不過去的坎
以往很多人喜歡講“彎道超車”,以及互聯網+、人工智能+、物聯網+、智聯網+等等;但美國發動這次貿易戰讓大家真正發現,基礎工業對一個制造業大國成功邁向強國的重要性。從目前的現實來看,制造業仍然是我國實體經濟的主戰場。
目前,中國制造業位于全球第三方陣的格局始終沒有發生絕對的變化。2015年,中國的制造強國綜合指數是105.18,日本是107.13,我們寄希望于在2016年中日交叉進入第二方陣。但是恰恰在那一年,日本匯率的影響直接導致日本經濟的重振,實現了整個日本的崛起。中國制造業一直在努力,我國從2012年開始推進工業強基工程,2015年正式實施《中國制造2025》規劃,但迄今為止,我國基礎產業產值占GDP的比重依然不高。2012年這一比例是11.54%,2017年只有6.91%;而德國2012年是18.77%,2017年是24.65%。
雖然我們與日本的差距在縮小,但日本和德國的差距卻在拉大,德國在工業領域的一些實踐經驗對我們是非常重要的。實際上,中國能夠維持在第三方陣第一名的核心原因并不是我們做得多強、多好,而是我們的規模指數非常大。但與此同時,我國的工業基礎仍較薄弱。以汽車產業為例,在2018年汽車零部件百強企業中,中國只有6家,其中最大的企業濰柴為125億歐元,而德國博世達到467億歐元,濰柴只有它的四分之一。對于汽車產業來說,沒有零部件企業絕對不可能有整個汽車產業的發展。
中國制造業緣何大而不強
世界發達國家的工業發展史證明,只有基礎產業變強,才會有整個產業的發展,中國制造業規模巨大,但卻難以擺脫“大而不強”的困境。
我們經過梳理發現,中國制造業的結構性優勢已經逐步建立。《中國制造2025》規劃提出了十大重點領域,包括新一代信息技術產業、高檔數控機床和機器人、航空航天裝備、海洋工程裝備及高技術船舶、先進軌道交通裝備、節能與新能源汽車等等,其中目前能夠達到世界領先水平的只有新一代信息技術產業中的通信設備、先進軌道交通裝備和電力裝備三個領域(見表1)。
表1《中國制造2025》規劃十大重點發展領域
來源:《經濟導刊》
日本著名商業周刊雜志《東洋經濟》曾經發表了一份名為《中日50領域的企業實力徹底對決》的報告,認為中國在某一些領域已經超過日本,但大多數領域我們跟日本保持持平或者落后于日本。中國制造業大而不強,究其原因,工業基礎企業仍是“阿喀琉斯之踵”。
首先,我國在基礎領域的全球差距不斷拉大。在制造強國指數上,中國結構優化指數已連續兩年下降,與美國、德國、日本依然存在較大差距(見圖1)。2013-2017年,我國基礎產業(主要包括:基礎零部件、數控機床、儀器儀表產業)增加值占全球比重從11.54%跌至6.92%,與美、日、德的差距拉大,核心基礎零部件(元器件)、基礎材料、基礎工藝的制約性日益凸顯,已成為制約我國建設制造強國的最大瓶頸。
其次,產業共性技術研發體系無法適應新時代。2017年每百萬從業人員中的研發人員數,中國僅為1789人,而美國、日本、德國都接近2萬人。德國人說我們的專利數已經超過德國,但實際上每億元制造業增加值的全球發明專利授權量,我們只有6項,美國有15項,日本是10項,德國是5.75項。我們創新產出效率低。從基礎研究來看,2017年全國基礎研究經費占R&D的比重為5.54%,占GDP的0.12%;而美國基礎研究投入占研發經費的比重約為15%-20%。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對“以企業為主體的創新體系”的認識還存在一定的誤區。雖然我們設立了很多國家重點實驗室和工程中心,但是設在企業的國家重點實驗室、國家工程實驗室或工程技術中心,其性質實則為企業的技術中心,并沒有為整個行業服務,導致整個技術創新體系的基礎創新幾近塌方。
第三,從事基礎制造業的人才奇缺。近些年來,經濟、金融、管理等專業已普遍成為高中畢業生的首選;大類培養的模式導致學生專業能力缺乏;互聯網企業挖人現象導致一批企業的高技能人才流失,這是當前一些集成電路企業面臨的較大問題;高校、企業的對接“鴻溝”不斷擴大。
全面提升我國制造業的基礎產業能力,需要多管齊下:
第一,凝聚共識。到底實體經濟重不重要?制造業是不是實體經濟的主戰場?我們的產業基礎搞不搞?在這些問題上,我們一定要有共識。
第二,系統梳理和認識中國制造業的短板。我們到底有多少被“卡脖子”的地方,有說4000多項的,也有說700多項的,迄今為止尚沒有人說得清楚,這些方面需要我們做調研和詳細的梳理。
第三,因事施策。解決基礎問題不像別的問題那么容易,需要針對每一件事做一個策略,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解決。要在發揮市場作用的同時,更好發揮政府的作用。所有基礎問題都是根源于創新和技術水平問題。
第四,人才和教育是根本。現在我們可以通過實施千人計劃,從美國挖回優秀人才。十年以后怎么辦?現在高校高質量生源很少報與制造業相關的學科,這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情,十年之后制造業可能真的將無人可用。
隱形冠軍的涵義和主要特征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我國就提出要發展基礎產業。德國著名管理學家赫爾曼·西蒙教授率先提出了“隱形冠軍”的概念。
隱形冠軍是指在制造業的基礎零部件(元器件)、基礎材料、工業軟件領域的隱形世界冠軍企業。其中,“隱形”是指這些企業的主要產品“隱形”于終端產品內部,不易被人發現,也不易引起消費者關注。“冠軍”表明企業在全球范圍內的某一細分市場中,所占據的市場地位和技術領先程度。隱形冠軍是世界級的“專精特”“小巨人”,而非一般意義的“專精特”“小巨人”企業。
從特征來看,隱形冠軍的主要業務在基礎零部件(元器件)、基礎材料、工業軟件和工業互聯網基礎(物聯網、云計算、大數據、人工智能等)領域,包括生產制造和生產性服務業;主要產品在某一個細分市場居于領導甚至統治地位,市場占有率居世界前三名或國內第一名,并且全球市場占有率不低于15%;產品技術水平為國際先進水平,具有自主知識產權,能夠代表細分行業的發展水平;自主創新能力強,專利(特別是國際發明專利)數量和研發經費投入均不低于同行業國際領先公司的水平;經營業績好且穩定提升,年營業額不低于5億元(某些細分行業可放低)。
隱形冠軍是制造強國的重要標志
我們曾經走訪了全國各地的幾乎所有基礎類制造企業,發現中國的隱形冠軍企業大概有200-300家,與德國1307家隱形冠軍企業相比,差距依然很大。德國能夠率先從金融危機中走出來,其強大的裝備制造業至關重要。中國歷年來巨額設備投資所采購的大量基礎零部件和關鍵設備很多是從德國進口,就充分說明了德國制造業的實力。
以汽車產業為例。從節能汽車到新能源汽車,再到現在的智聯網汽車,這個產業看似紅紅火火,但是國內制造的車輛卻“缺心少魂”,零部件主要依賴外資企業或者國外進口,從制動系統到發動機、從電控系統到尾氣處理裝置,都被德國博世、日本電裝、德國大陸等企業壟斷;智能網聯汽車、無人駕駛汽車的關鍵零部件和核心元器件也盡數被國外壟斷。
隱形冠軍是制造強國的重要標志之一,是制造強國的基石。縱觀世界各制造強國,他們都是既擁有若干叱咤風云的跨國公司,也擁有一大批在細分行業里深耕細作多年的隱形冠軍,無一例外。正是這些隱形冠軍,為制造強國的產品品質提供了保障,也正是制造強國的“強”之所在。因此,對我國而言,促進“專精特”“小巨人”企業成長壯大,培育一大批隱形冠軍,是建設制造強國必須完成的重要任務。
隱形冠軍企業代表了先進技術。隨著產業分工越來越細化,細分市場的技術先進與否直接決定了一個重大工程和重大裝備的成敗。我國一些地區培育隱形冠軍的工作與科技創新、建立創新體系和培育戰略性新興產業的工作完全協調一致。如上海市“專精特”“小巨人”企業所在的行業與上海科創中心的“核心產業”高度匹配,吻合度達到70%以上。在蘇南“專精特”“小巨人”企業216家企業中,高新技術企業共有201家,占總數的93%。
隱形冠軍代表行業高質量供給。產品質量是隱形冠軍企業的生命,企業必須以高質量才能保持全球市場的競爭力,能夠在國際市場占有率達到第一或者第二。企業在產品、服務質量、技術創新、材料等方面擁有獨特的核心競爭力,成為行業內及目標客戶心目中冠軍地位的主要條件。
鏈式創新推動培育隱形冠軍
隱形冠軍的成長模式主要有如下幾種:
模式一、按照全產業鏈,集中推進高端產品研發和產業化模式。
江蘇恒神股份有限公司堅持“三全”定位(全高端化定位、全產業化模式、全系列化產品),打造“碳纖維-織物-預浸料-樹脂-設計應用服務”的全產業鏈,成為行業內國內唯一擁有自原絲、碳纖維、上漿劑、織物、樹脂、預浸料到復合材料制品的全產業鏈企業。
模式二、對標世界最先進技術,研發顛覆性技術和產品模式。
例如,上海和伍復合材料有限公司建有國內領先水平的焊接材料研發中心、石墨烯研發中心、石墨烯增強電接觸材料研發中心,成功開發出單層石墨烯、納米銀離子石墨烯、石墨烯增強銀基電接觸功能復合材料等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系列產品。同時,在全球電接觸行業首次制備出高導電性、高延伸性、長壽命的銀/碳系列鉚釘產品,并建立年產量50噸石墨烯增強銀基電接觸材料示范線,填補了國際空白。
模式三、以高質量產品贏得用戶信任,準確切入市場模式。
江蘇恒立液壓股份有限公司立足于油缸的高質量、高市場占有率,首先選擇的突破口是為非主導產品6噸級“小挖”配套的280公斤壓力多路閥,經市場認可后,又突破了350公斤壓力多路閥的關鍵技術,從而打開了向業內公認的20噸級中型挖掘機升級的大門,實現了為三一重工、徐工、柳工等龍頭企業供貨,并成功打入卡特彼勒、日立建機、神鋼建機等歐美日系企業的全球供應鏈體系。
模式四、走產學研合作創新之路,向高端領域進軍模式。
寧波柯力傳感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與浙江大學、寧波大學、寧波工程學院、中科院寧波材料所等院校,合作研發新型傳感器,建設國際一流的物聯網公司。該公司建廠初期是一家做稱重傳感器的8人小公司,如今已是擁有2000多名員工的國家級高新技術企業,年銷售額逾9億元。
模式五、零部件與整車(整機)企業聯合創新模式。
上海萬泰公司通過與上汽通用公司協同研發汽車發動機關鍵零部件,不斷提升公司的工藝技術水平,逐步形成與整車同步開發的能力,縮小了我國自主品牌汽車零部件產品與外資企業產品之間在一致性和可靠性方面的差距。
為此我們提出:通過鏈式創新,推動培育隱形冠軍。鏈式創新主要包括全產業鏈創新和產品的全生命周期創新兩個部分。
其中,全產業鏈創新主要通過產業鏈上中下游企業協同創新,解決下游不信任上游、上游找不到應用場合的矛盾,以及國產化應用難等問題;創新要素集中投入;以重點產品為龍頭,集中該產品的上中下游關聯企業,形成“鏈式推進”的解決方案,實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格局。與此同時,政府的作用應該圍繞重點產品構建攻關聯合體,充分發揮制度優勢;支持具有綜合集成能力的第三方牽引重點產品技術進步,做好政府服務。
在全生命周期創新中,企業要推進重點產品的持續創新能力建設,解決產品技術能力滯后、競爭力薄弱的問題,應對顛覆性技術涌現;以產業需求和技術變革為牽引,及時融入傳感器技術,將人工智能與基礎零部件、基礎材料深度融合,實現數據創造模型、模型自我學習;以生產制造為主體,聯合高校、科研院所、應用(消費者)、試驗驗證,協同開展創新。對于政府部門而言,要按照“研發、工程化、產業化”分工合作支持創新,關注資金鏈、政策鏈的協同。科技部(教育部)統籌負責國家科研計劃,專注于基礎研究的經費支持;工信部統籌負責工程化計劃,專注小試、中試和試驗驗證平臺建設;國家發改委負責產業化計劃,專注產能建設和產業布局。